帕那刻亞的音音夢
她的名字是音音夢。
她是醫藥女神、代表治療的帕那刻亞。
跟她其他的姐妹一樣,她平分了屬於父親那近乎於神的醫術。然後謹遵著父親的教誨,在大地上行走,尋找需要幫助的人並治癒他們。
今日依然勤奮不懈。
──敬稟醫神阿波羅、阿斯克勒庇俄斯、許癸厄亞、帕那刻亞,及天地諸神聖鑒之,鄙人敬謹宣誓:余願盡己之能力與判斷力之所及,矢守此約。
深夜,音音夢待在庫房中仔細地對著帳目。她審視著放在木箱裡的藥草,並看著手上本子記錄的數目,將庫房的藥草根據分類跟存量一一地整理好,再三確認每個記載都毫無錯誤。好不容易完成了這些之後,她按了按自己有些發痠的肩膀,視線被窗外的月光所吸引,銀白的痕跡彷彿鋪出了一條路,然後引導她走出屋子、走出前庭,直到位於還曬著藥草的廣場。月光靜靜地投射在地上,音音夢整整裙襬就在廣場上直接坐了下來,看著夜空冥想。
當父親因為過人的醫術而被莫須有的罪名帶離她們身邊之後,她無時無刻不想念他;而只要想到父親,音音夢就會在看得見星星的晚上坐在外頭看著星空。
蛇夫座,其他姐妹是這樣跟她說的,那是她們父親在天上的新名字。
音音夢將手伸向天空,她多希望父親能像以前一樣、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多希望,能聽見父親那充滿慈愛、又總是耐心的聲音;她多希望,能夠在父親的無比慈愛之下,無憂無慮地,只要思考著如何救治需要被治療的病患就好。
過去在父親的庇蔭之下,音音夢從來不知道原來要單純地行醫有如此困難。
──凡授余藝者:余敬如父母,為終身同甘共苦之侶;倘有急需余必接濟。視彼兒女,猶余手足,如欲受業,余無償、無條件傳授之。
今天,音音夢被迎接到城堡裡救治他們因為戰爭而受到重傷的王子。
這本來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她有些腦怒地想著,只要救治病人就好、只要治療他就好,音音夢根本也不想去想有關醫療之外的其他事情,她的職責是治療病患,她也喜歡如此,為什麼偏要有政治相關的立場來參與其中。
希望王子被治療與不希望她治療王子的人從相反的方向拉扯的她,被夾在他們之間,連自己的意見都沒有機會說的音音夢,真想就這樣離開、不管他們到底要如何爭吵。反正也不是她的事不是嗎──
但她沒有,身為醫者的本份跟自覺化作心跳提醒著她,她應當要有耐心,並且不論困難、公平地給所有患者接受治療的機會才對。
音音夢左腳踩著右腳。為了要給外人看的、大人般的身形讓她的行動受限,若是能夠偷個空隙,或許她能夠以小孩子的樣貌偷偷溜進去看看那個據說需要她的醫術的病人發生什麼事。打著這樣的心思,音音夢藉口需要點私人時間,悄悄地離開他們爭論的現場,打算找個沒人會發現的地方,然後變成容易行動的樣子。
擁有神的血脈,音音夢天生就比別人更懂得如何調製藥劑,並且擁有能夠判斷某些植物是否能入藥的敏銳直覺。因此對她來說,調配出能變大變小的藥劑並非難事,她精心調配的成品可以讓人在瞬間成長成老嫗,也能讓人反樸歸真於嬰兒。
但不論如何,這種藥的效果太好,不能讓他人知道才行。
這樣想著的音音夢整整衣帽,不過眨眼的時間她已經從十五六歲的樣子縮小到七八歲,她有些吃力地揹起為了救治那位王子所帶來的藥箱,然後照著先前邀請她來的人跟她說的大略位置,獨自一人摸去想要看看那位王子的狀況如何。
不知道為什麼,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任何的僕人,音音夢的潛入過程十分順利。她嬌小的身體躲過許多次會被發現的危機,然後一路向下一路向下,直到一間大門深鎖的房門前。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腐壞的味道跟血味從門縫間滿溢出來,薰得音音夢差點就暈過去。她背過門,深吸一口氣,然後緊閉著呼吸緩緩靠近躺在床上的那個……身軀?
真是不樂觀。她在心底下了注解,並同時捲起袖子,展開她的工具箱。
「我會治好你的,你放心吧。」當那血紅色的眼眸注視著她時她這麼說:「賭上我帕那刻亞之名,我會將你完全治癒。」
這不是自滿,也不是自誇。音音夢身為帕那刻亞,確實有這個本事。
「接下來或許會有點痛。但請放心,痛痛很快就會飛走了。」
雖然她有這個本事,不過說起話來依然帶著童趣。這也算是音音夢的特色之一。
──凡余之所知,無論口授、書傳俱傳之吾子、吾師之子、及立誓守此約之生徒,此外不傳他人。
醫術是不能隨便傳授他人的。
小時候,音音夢還需要牽著父親的手才能走路的時候,父親曾經這麼對她們所有姐妹說:
最危險的醫師是很慈祥地握著病患的手,卻為他一再做錯誤決定,因此妳們一定要記住,醫術本身可以使人重生,但也有可能使人淪入於痛苦。當妳們決定要傳遞妳們的醫術給他人之前,必當戒慎恐極,切勿讓醫術成為任何目的的手段或工具。醫術應只為救人。
醫術沒有優劣之分,但人格有高下之見;如果將醫術隨意地傳給他人,最後會害到的人可能會是自己。音音夢那時完全不懂為什麼父親有高明的醫術卻不傳給所有向他求教的人,若是傳給了他們,那世間不就會減少很多病痛,人也就可以享受更加安穩康健的人生嗎?
但直到她們的父親離開了她們,那穩健的庇護再也不在之時,音音夢才深深地了解到父親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沉痛與懊悔。
自以為自己對這個病有經驗,就隨意服藥的人。
自稱了解這個疾病,便唆使他人使用錯誤的藥物的人。
還有,假借她的名義,販賣劣質的藥品謀取暴利的人。
音音夢對這一切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她也不想這樣的,誰知道只因為她一時的好心,會釀成之後的災禍?她也不想這樣的……從那之後,她便再也不傳遞任何知識給求問的人,從那之後,想要跟她學習醫術,必須立誓。
既然道德沒有辦法約束,那就交給詛咒吧。
音音夢有些難過地這樣想著。
──余願盡己之能力與判斷力之所及,恪守為病家謀福之信條,並避免一切墮落害人之敗行,余必不以毒物藥品與他人,並不作此項之指導,雖人請求亦必不與之,尤不為婦人施墮胎之術。
等待著藥物發揮作用的同時,音音夢也立於一旁等待。
現在還是無時無刻會想起小時候發生的事、那些,她父親還存在時的事。
她無法否認她想念她父親,但她的醫術同時也隨著她的懷念而更加精湛。是因為想要成為跟父親一樣的人吧?她也忍不住這樣想。
父親的背影如此高大,就算她如何努力去追也追不上。
但要是追上了呢?是否就會像父親一樣,被眾神以莫須有的罪而抹去存在呢。
音音夢蹲下來,懷抱著自己的小小身軀。也許是因為在地下室的關係吧?也有可能是因為方才專注在治療的關係,一冷靜下來卻發現包圍住自己的空氣是如此寒冷。
想要……想要所有人都能得救,想要所有人無病無痛地生活著……還要,更努力才行。
音音夢收緊她單薄的雙臂,在疼痛中更加地堅定自己的信念。
我要救更多的人、我要照顧更多的人,讓更多人能因為我的醫術得到健康、得到快樂。
她開口,小小聲唸著那個她要那些向她求問醫術的誓言:
──余願以此純潔神聖之心,終身執行余之職務。至於手術,另待高明,余不施之,遇結石患者亦然,惟使專匠為之。
她們,五個姊妹,每個人各司其職:
伊阿索,主恢復、痊癒。
許癸厄亞,主預防疾病、健康。
阿克索,主衛生。
阿格賴亞,主自然美、光彩。
而她,帕那刻亞,主治療。
她們五個人分別代表了阿波羅的一種治療能力。興許是在生下她們的同時,因為血脈稀釋之故,才會讓她們一人剛好專精一種吧?她們在父親的教導之下,除了將自己的專長磨練地更加精湛之外,她們同時也學習到一件事:那就是千萬不要做不是自己本份的事。
許癸厄亞曾經嫉妒身為帕那刻亞的音音夢,認為偏偏是她繼承了父親最有用的本事而不是她,她為此感到憤怒,想要佔有音音夢能夠治療的能力。音音夢還記得小的時候,許癸厄亞曾經抓著她的領子哭吼些什麼,而不明所以的她也跟著哭泣。
她們都哭得聲嘶力竭,引得她們的父親有些無奈地將兩個人都抱在懷裡。
許癸厄亞,妳為什麼哭泣?
為什麼我不是帕那刻亞?明明我是您最好的助手,為什麼不是我得到治療的能力?
許癸厄亞,妳覺得妳的能力不重要嗎?
醫神安撫似地摸了摸許癸厄亞的頭,續道:對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健康。
沒錯,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要讓人重拾他們的健康。而擁有了我們共同目標的妳,為什麼要嫉妒帕那刻亞呢?
許癸厄亞聽完這番話後沉默不語。
看著對方這個樣子,醫神將視線轉向他另一位女兒:那帕那刻亞,妳為什麼哭泣?
……我忘了。早因父親的懷抱而止住淚的音音夢囁嚅地說,換來父親爽朗的大笑跟許癸厄亞的破涕為笑。
音音夢看著熟睡的病人──藥效應該是正確地發作了吧?她看著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的工具箱。從那一天之後她也再也不要求父親多教她一些其他的什麼,父親的話從那一刻起就被她深深地印在腦海裡。
是的,每個人都有任務,我是負責治療的帕那刻亞,所以我只負責治療。
所以,如果有空的話,請許癸厄亞來看看他,或許會好得比較快。音音夢偏頭這樣想著。
──無論何適何遇,逢男或女,民人奴隸,余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福,並檢點吾身,不為種種墮落害人之敗行,尤不為誘姦之事。凡余所見所聞,不論有無業務之牽連,余以為不應洩漏者,願守口如瓶。
搞定了這裡的一切,音音夢又偷偷地照著原路回去。
她先回到方才變身的地方,吞下了自己特殊的藥劑後變了回來,再慢吞吞地以她現在大人的身形走回方才爭論不下的地方。
那裡依然爭吵不休。
真是麻煩。音音夢心想,一邊調整好自己工具箱的帶子。
政治什麼的真是麻煩,自己明明是個醫者,要遵守的應當只有醫德;憑什麼要被他們這些人說得好像只要那位王子醒來就可以改變什麼政權一樣,而且他醒來與否還是她的問題。
那又不關她的事,她也一點都不想管。
音音夢站回原來的位置後,便發起呆來欣賞著窗外的風景。
──倘余嚴守上述之誓詞,願神僅僅使余之生命及醫術,得無上之光榮;余苟違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如果,能夠再見到父親就好了。
音音夢望著逐漸轉暗的天色,開始期待第一顆星綻放在夜空之中的時刻。